寇婉琼每一座城市或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和精神气质。就德化而言,陶瓷就是她最独特、最美丽、最令人引以为傲的气质和名片。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物源地,德化四面环山,是如何将陶瓷源源不断地输送远方的?我们那些远嫁异国他乡并荣光闪耀的陶瓷女儿是走了怎样的一段山路,才登上远航的船只的?那是一条叫“瓷帮古道”的山路。当我重走瓷帮古道,看那一草一木,一石一铺,虽经祖辈脚掌的踩磨、汗水的浸泡,却从未淡去古朴醇厚,依然牵绊着瓷都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感,于是百味流转,只想拨开千年历史风烟,还原她传递中华陶瓷文明的前世传奇。瓷帮古道上已荒草萋萋。古驿道坐落在“闽中屋脊”戴云山南麓的小城德化,虽偏于闽南一隅,却得到了自然的万千眷顾。不仅“德风吹草绿,化雨润花红”,而且水土宜瓷。高耸的山地、密布的溪流赐予了德化独特的矿藏资源、丰沛的水资源,还有充足的燃料。于是,早在新石器时期,德化先民便抟土为陶,在距今多年前的夏商时期制作出了原始青瓷。此后,岁月流转几千年光阴,唐代的青釉瓷,宋元的青白瓷,明清的白瓷,清代的青花五彩瓷,现当代的工艺瓷……因有陶瓷,方有德化呀!让我们回溯过往,去到宋朝。“宋瓷成群,举国罕见。”大宋是中国瓷器的昌盛时代,德化窑自然也十分兴盛。那时的德化,在母亲河浐溪的两岸,遍布窑场,家家制瓷,户户生烟,炉火不熄,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仅屈斗宫这一条窑一次便可烧制几万件瓷器,何况宋元时期的德化,窑址多达33处。看如此规模的窑场,谁都不难想象生产能力有多大。偏于闽南一隅,距离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很远,陶瓷西去的陆路要翻山越岭,困难重重。既然在南,离海便近。当时的德化有三条路可以通海。一是向东往福州,从县城经南埕、水口两镇,再经永泰县嵩口,直至福州港口;二是向北经上涌“上壅驿”往尤溪县,到尤溪坂面,再沿尤溪、闽江往福州;三是向南往泉州,从县城经龙浔镇高阳村、三班镇锦山村,再经永春、南安、鲤城等县,抵泉州港口。北向、南向均属泉州往延平(剑州,今南平市)古驿道的组成部分。后唐长兴四年(公元年),这一年,“开闽之王”王审知次子王延钧自立为帝,升归德场为德化县。三十一年后的宋乾德二年(公元年),德化至永春这段古驿道开通,同年设立了龙浔驿;又过了五年,即宋开宝二年(公元年),永春至泉州互通舟楫。至此,德化向南到泉州港的驿道全线贯通。渐渐地,人们把德化到永春的这段陆路古驿道称为“瓷帮古道”。经历了开辟、繁华、湮没到重现,仿佛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短短一瞬,可是拂去这一千多年的历史风烟,瓷帮古道却为伟大的“海上丝绸之路”找到了最初原点,也串起了中国陶瓷之路中最重要的一环。年瓷帮古道上的挑瓷人。(资料图片)重走德化多山。绵亘境内的戴云山主峰高米,另外据统计,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峰就有座。难怪清代诗人姚鼐在《宿德化县》一诗中这样感慨:“大壑连阴霾,中天峙碧峦。夜潮千嶂闭,明月九江寒。”清康熙丁卯年(年),德化训导方祚隆在为《德化县志》作序时也这样写道:“德化岩邑也,隶于温陵,处万山之中。”可以想见,德化与外界交流有多么困难,德化陶瓷的输送有多么困难。然而,再远再难,德化先民们勤劳的双手都能披荆斩棘,双脚都能一一丈量。古代每一件出海的瓷器,都是由挑工们肩挑、背驮、手扛,一摞摞、一篮篮、一筐筐地徒步送出大山。庚子暮春,我随同德化作家协会采风,在本地文史专家王金镭先生的带领下,重走瓷帮古道。瓷帮古道全长约27千米。但我们仅从高阳的金城堂出发,走到三班锦山的虎豹关,全程8千米。山路蜿蜒,一路多有古迹遗存,但已不容轻易瞧见,大多掩埋在荒草林中或新修水泥路下。紧紧跟随在王金镭先生身边,才能听得故事一二,却因人多,听得零星隐约。所以,好长一段,我便默默地走,穿过林间,路过田埂阡陌,踩着松软的枯叶,踏上层层相叠的青石,有时也相遇一小块碎瓷片。俯首拾起端详,有些碎瓷片上还印有商号,让人平添一份遥远的遐想,但终又默默放下,且让它继续与山风作伴。走过后湖窑、洋广岭窑、日记窑等众多古窑址,又走过田地宫、高洋铺、高洋塘再到虎豹关。我的背包里仅有两瓶水,却在阳光照耀下走得倍觉疲累。殊不知,先人们每一个担子总是上百斤的,即使再累也不能把担子放下,只能将担子拄在拄槌上,自己扶着担子歇歇肩。虎豹关是整段瓷帮古道上保存最完整的部分,也是最艰险之处。清乾隆版《德化县志》记载:“虎豹关,在县南二十里大剧岭上,极高险,永春州分界。”到达虎豹关,两边不再有繁华的商铺店面,只剩荒草坡,只剩一条小小的山道,一个矮矮的隘口。爬坡、下坡,每一块青石板都呈光滑细腻,充满光阴的印迹。我蹲下来抚摸青石板,遥想当年挑工们如何光着脚板走过;看那青石板上隐约的凹处,竟是拄槌常年累月拄下的印迹。想起清代诗人郑兼才《窑工》一诗中有这样的两句“下岭如飞骑,上岭如行蚁”。说的便是虎豹关上挑工们的辛苦艰难,挑工们把陶瓷挑出去,换回海盐、海产品挑回来,爬坡上岭就如蚂蚁蹒跚缓慢,唯有下坡时才能轻松一点加快脚步。古代出门一趟不容易,一定是尽可能地多挑一些,以便换回更多生活用品。出门负重,回家负重。多重?只有肩膀知道,双脚知道,还有拄槌知道。走在这条瓷帮古道上,想拾一份久远的记忆。残存的遗址,散落的瓷片,飘远的山风,告诉我的都是这里曾经有过的瓷路兴衰、繁华荒寂。瓷帮古道上散落的瓷片。青石板上隐约的凹处,竟是拄槌常年累月拄下的印迹。荣光我们都知道,中国是瓷的国度,瓷器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项伟大创造,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伟大贡献。“中国”和“瓷器”在共用着一个英文单词“China”。但关于“China”的来源,在德化有一个颇有意思的说法。德化多竹,古代先民善用竹篾编成菜篮子或竹笼,用以盛放蔬菜和装运瓷器等。瓷帮古道上“虎豹关”旁的锦山村,历史上便以竹编名扬一方,是德化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菜篮的闽南语发音是“菜拿”。当先民们将一篮篮一笼笼的瓷器从瓷帮古道挑至码头,外国客商们来询价,先民们出于点货方便就按“一菜拿”多少钱报价。点货上船时只要统计好这批货物多少“菜拿”就可以算好账了。久而久之,客商们便用“菜拿”指代了瓷器,并衍生出了“China”一词。此说法是非与否并不重要,但很有趣,很能说明德化陶瓷自古来就大量外销的事实。有人做过估算,中国从16世纪到18世纪向全球出口约1亿件瓷器。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而这其中,德化陶瓷无疑占有极大的分量。别的不说,仅从几艘沉船便可证明一切:南海一号、泰兴号、哥德马尔森号、哈彻大帆船、华光礁一号、泉州湾宋代沉船……这些沉船上大量的德化陶瓷,都能使我们的历史记忆不再缥缈而变得实在。从瓷帮古道上远嫁出去的陶瓷女儿,幸运的抵达婆家,不幸的埋葬海底。抵达婆家的,自然获得了无上的荣光。当这光泽如玉、温润明净、宛似象牙的瓷器走进欧洲的王宫城堡,立刻就像火花一样点亮了西方人的眼睛,瞬间成为上流贵族追逐的对象。她改变了欧洲上流社会饮食、陈设、收藏等习惯,掀起一股“中国瓷器风”。法国人干脆赋予德化白瓷“BLANCDECHINE”即“中国白”的极致赞誉。这是“中国白·德化瓷”对世界的奉献,带给世界的惊喜。她的荣光让整个亚欧大陆乃至大半个世界感受到陶瓷的魅力,从而认识了中国-China。“南海一号”沉船出水的德化窑青白釉菊瓣纹喇叭口执壶。